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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個曾經四十多次專訪小羅的人,也是個曾經被小羅一家詛咒的人。半年後,他決定對《競賽畫報》說出巴薩、小羅和他之間不為人知的恩與怨。
我一直記得那個悶熱的夜晚,羅伯特(羅納爾迪尼奧的哥哥)打來電話約我在索菲亞皇后酒店十五層的一個套間會面,其實下午我就已經接到了前巴薩俱樂部副主席羅塞爾的電話,他告訴我小羅已經無法留在巴塞羅那了。那一刻,這個已經被我和同行們爆爛了的舊聞還是觸痛了我的心。四年相處後,直到此刻我才忽然發現自己並不情願,哪怕明知這對於小羅和巴薩都有好處。
即使這樣,我依然對自己的鎮靜感到驚訝和不解,要知道當年克魯伊夫離開巴薩的時候,我和很多人都哭了,而且是嚎啕大哭。可是眼下,我竟然從容地發動汽車,自如地駛上迪亞格納大街---,我下意識地將車開到了諾坎普一側,幾個亞洲學生模樣的遊客在門口流連,他們身上穿的球衣是10號,在這個偉大號碼的上面閃爍著那個令人心儀、心碎和心焦的名字--羅納爾迪尼奧,我的眼睛從炫目到有些濕。
在我完成了《羅納爾迪尼奧-克拉克的魔幻》一書後,我與小羅一家人就有了不解之緣。從2004到2006的兩年間,我可以真切地感受到小羅的媽媽、姐姐和哥哥,還有整個加泰羅尼亞大區都活在一種強大的自豪之中,羅納爾迪尼奧就像一位新世紀的達利(巴塞羅那最偉大藝術家之一)一樣,在放浪中製造著一個又一個的足球精品。但是此時此刻,我知道等在酒店裡的羅伯特內心的惴惴不安。
果不其然,當我走進酒店房間的時候,羅伯特沒有了往日的幽默,我們生硬地擁抱,他在確認我沒有打開錄音筆後,一字一句地對我說:「托尼,你瞭解事情的整個經歷,我弟弟是被迫離開巴塞羅那的,你所在的報紙起了很壞的作用。現在我們就要分手了,如果我們還是朋友,你能不能告訴我,這究竟是為什麼,為了什麼?」我必須承認,就因為小羅效力巴塞羅那,我賺到了很多錢。那本由我主寫的關於小羅的書籍,那段時間我們兄弟一樣的友情所給我帶來的專欄約稿,以及電視台嘉賓角色令我賬號裡的數字激增,然而今天,小羅已經不在,我不得不痛苦地回顧那個黑色的賽季,那個令巴塞羅那俱樂部永恆人物小羅和裡傑卡爾德遠去的荒謬之年。每一次為瓜迪奧拉喝彩和呈上我的讚譽之後,我都會想到裡傑卡爾德那張善良的面孔,還有小羅無奈的眼神。
2006年夏季,德國世界盃對於所有巴塞羅那球迷而言就是一場地地道道的災難,贏得雙杯的喜悅很快就被淹沒在柏林的喧鬧之中,時間根本來不及記錄冠軍杯最新得主小羅,「我們是冠軍」的歌聲那麼快就被「我們生命中的時光」的旋律所覆蓋。作為特派記者,我負責主跟已經是身穿黃色球衣的小羅。令人吃驚的是小羅在世界盃的表現很糟糕,在沒有呈現多少閃光點的同時,我們發現了羅伯特與巴薩以外俱樂部在德國不同城市間的頻頻接觸,除此之外,羅塞爾也到了柏林。
一切就從那個時候開始了,小羅對巴薩有異的概念開始在巴薩媒體群中流傳。但是,小羅對此很是坦然,我們曾經做過一次推心置腹的「訪談」,他親口告訴我在巴薩結束職業生涯是他的第一選擇,不過他也暗示巴薩俱樂部必須改善合同,當時我的心就有些涼,要知道加泰羅尼亞人不喜歡討價還價的人,我真為小羅,也為巴薩捏了一把汗。
果不其然,羅伯特很快就向俱樂部施壓了,在德國獲得的一些積極回應,小羅在世界領域無以倫比的個人魅力使得他有了足夠的底氣。事實上,如果這個時候巴塞羅那繼續奪得錦標,繼續贏得冠軍,漲薪不應該是一個很大的難題。偏偏巴薩失去了世俱杯冠軍杯,在其他賽場也不盡人意,特別是在聯賽方面一再失誤,小羅的發揮又極不穩定,羅伯特便逐漸站到了巴薩球迷和媒介的對立面。
進入2007年後,原本與我個人關係一向密切的羅塞爾在與我所在的報刊集團沒有達成默契之後(因為克魯伊夫與我們的報業集團有合約),他成了我們競爭對手《世界體育報》的「合夥人」,很自然我們就成了羅塞爾所有對立者的盟友。開始的時候,拉波爾塔與小羅的關係很模糊,他畢竟需要利用小羅的名氣來維護自我利益,不過很快,他就不再過分袒護小羅。在埃托奧發難、埃德米爾森攻擊小羅之後,拉波爾塔和他的部分同僚,當然還有克魯伊夫系漸漸有了「廢羅」計劃。出於自我利益的考慮,我和我的同事們成了這一計劃的具體實施者。
讓一位對小羅做過不下40次專訪的我,讓一位被小羅一家視為一分子的巴薩人徹底「反戈一擊」是殘酷的。在報業集團總裁向我正式下達了口頭指令的當天晚上,我和妻子來到了在蒙迪特瑞山下的新別墅,這是一個沒有小羅給予我的慷慨就無法出現的家居,最多的時候,我曾經為日本、韓國、中國、阿根廷、美國等20多個國家的30多本雜誌撰寫專題,專題的主人都是小羅,所以在這個用各式貨幣支付稿酬而獲得的新家,客廳顯眼處是一張我和小羅在巴西的合影。我的心情壞極了。
妻子安慰我:「小羅又不是只給了你一個人幫助,他給巴薩、給諾坎普、給拉波爾塔、給你們報社、給世界球迷的還少嗎?況且小羅自己等到的也很多了。」是啊,克魯伊夫怎麼樣?馬拉多納又怎麼樣,裡瓦爾多還不是有始無終。在內心深處找到某種平衡之後,我們開始了小羅消極怠工、小羅心不在焉、小羅利慾熏心、小羅留戀夜市的一個個專題報導,我們唯一的目的就是讓「股肋」們(巴薩球迷暱稱)不再情定羅納爾迪尼奧,逐漸確信巴薩必須開始一個沒有小羅的歲月。
在酒店房間裡,面對羅伯特咄咄逼人的目光,我並沒有低下自己的頭,我強行控制著內心的不安,居然反問羅伯特,你不認為自己的弟弟有問題嗎?你果真相信AC米蘭會比巴薩對你弟弟更有耐心,更能夠給予重任嗎?羅伯特急了,他一下子戳滅了手中的雪茄,大聲喊著:「托尼,你一點都不真實,你知道我弟弟的問題出在哪裡。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很多人都認為小羅完了,他的職業生涯已經結束了,胡扯!小羅一定會在米蘭證明自己,一定會讓所有想趕走他的人明白,小羅的足球不是諾坎普給的,也不會只能在諾坎普才能出彩。另外,我還想告訴你,你們還間接害了一個善良的人,他就是裡傑卡爾德。有一天,他也會重複2005年的輝煌,但不是在諾坎普!」
羅伯特沒有說錯,在聖西羅,小羅續寫著一名克拉克新的奇蹟。雖然不可能與在諾坎普時相媲美,但是,我還是購買了所有AC米蘭的比賽直播,看到了一位想要對世界重新詮釋自己的小羅。2008年10月中旬,我去了一趟米蘭,小羅沒有見我,但還是派人接收了我特地帶來的那些小羅在巴薩的精彩報摘,或許是小羅後來讀過了這些署名托尼的昔日文字,他給我發來了短信:「兄弟,我在米蘭特別幸福,這裡沒有托尼,所以我在感到有些寧靜的同時還感到安全。」
我比任何人都知道這不是小羅親手寫的短信,小羅已經有了自己的新聞秘書,是我過去的對手,也曾經是記者。即使這樣,我知道小羅一定默認了這個短信息,此刻,我忽然覺得我成了一位在拉莫斯、卡納瓦羅無法抵禦小羅後,那位沖上去兇猛鏟向小羅的惡魔,我或許永遠都不想再去米蘭了。
與沮喪相伴的是我對於小羅嶄新的信念,小羅原本過於大大咧咧,對於每一個潛在的「對手」,比如埃托奧都滿不在乎,特別是對於一些細節從不在意。很多次,俱樂部在酒店集中,拉波爾塔都會帶上自己的家人,埃托奧和很多加泰羅尼亞球員都對拉波爾塔的公子熱情有餘,甚至不惜用在地毯上與孩子們過招來取悅俱樂部主席。小羅不會這樣,每當這個時候,他總會裝作沒有看見,殊不知他已經頂了目中無人的罪名。
這一次他對於我的不原諒證明了他在以防守著稱的意大利已經學會了保護自己,他在不那麼容易原諒別人的同時,一定也學會了不輕易原諒自己。我想起了分手之日羅伯特對我說的話:「小羅從來就沒有離開巴塞羅那的打算,我們在這裡購買了兩個住家,光裝修就花了160多萬歐元。但是我們沒有辦法了,不錯,米蘭沒有巴塞羅那的氣候、陽光、人氣和舒適,但是那裡有真誠和對於一名已經被世人公認的足球天才的憐惜。請不要指責我們討價還價,不要說我們不忠,如果是那樣,我們連皇家馬德里都有選擇的機會。請注意,不是被選擇,而是選擇。」
我沒有將這番怒語當作胡說八道,因為的確在皇家馬德里最低迷的歲月裡,小羅曾經是他們的第一目標。我曾經說過羅伯特與加利亞尼合起來作秀,可是現在想起來如果早些時候將加利亞尼改成弗洛倫蒂諾不是更加轟動。況且,羅伯特最後從米蘭討到的合同絕非絕對誘人,那麼如果小羅沒有背叛巴薩,就一定是巴薩背叛了小羅。
我現在完全可以說,關於小羅的走,巴薩俱樂部的確佔據了主要責任。2007年,我們的計劃實施得很成功,首先就緊緊抓住體能、體重和體態問題不放。人們都知道,小羅的位置是左前衛,這個位置歷來都是巴薩球迷十分看重的位置,奧維馬斯、裡瓦爾多,還有小羅都曾經是這個位置的佼佼者,他需要強勁的體能和最後40米超人的爆發力。因此,找出這個位置球員的弱點和不足是最容易的,特別是對於小羅這種粗心大意的人。在當今的足球場上,有兩種最容易失去球迷的球員,一種是極具天賦卻鬥志不夠,另外一種徒有鬥志卻缺乏絕技,小羅的球技可以說到今天為止都無人匹敵,【他的薄弱點顯然在於他的鬥志,所有文章就從這裡開始。】
進入2007年之後,巴塞羅那就開始了整體的大滑坡,拉波爾塔的「七冠」目標令整個球隊在失去了世俱杯後承受著巨大的壓力。這種變故對於漫不經心的小羅而言並不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但恰恰是這種隨意個性被別人找到了擔當替罪羊的創意。實事求是地說,小羅在這一段時間裡並非沒有作為,他繼續著諾坎普的幻想,繼續是巴薩球迷心中無法摧毀的偶像。不過,在更衣室裡,他的處境開始變得微妙,不少隊友覺得每天都有來自世界的媒介對小羅的採訪預約實在有些過分,對他做廣告拉上母親、哥哥一同出鏡格外不屑。最關鍵的是,小羅在我們和很多巴薩媒介的質疑中變得冷漠,訓練前後總是保持沉默,對隊友愛理不理。
眾所周知,433陣容需要整隊的協調,整體的移動,可是對於小羅這種擁有天份的球員,多餘的跑動肯定是一種浪費,裡傑卡爾德默認了小羅的「偷懶」,但是我們沒有默認,巴薩球迷也逐漸不予認可。對於一名優秀球星最大的苛刻就是找到他的精神缺陷,不幸的是小羅在自己絕對不設防的情況下,選擇了對峙,繼而消沉。
從一位被巴薩數百萬球迷寵愛的巨星、媒體的追捧對象到一名被質疑和懷疑的人,從能夠令伯納烏皇馬球迷起立鼓掌到聽到諾坎普的噓聲,我親眼目睹了小羅的沉淪。對於一位僅僅只有20多歲的職業球員來說,這的確來得相當殘酷和迅猛,小羅開始尋找足球以外的樂趣,而這正是很多媒介和政治人物需要的情節。整整兩年時間,在拉波爾塔絕對不會出售小羅的高調中,裡傑卡爾德由於護著巴西人而最終離開了他創造了奇蹟的城市,拉波爾塔身邊昔日的戰友也紛紛離去,因為他們試圖拯救小羅。
誰都知道,這一切的後面得到了被加泰羅尼亞視為足球教父的克魯伊夫通力支持,因此隨著時間的漂移,小羅自己也明白了,他的進球、他的神勇、他的功勛都會,而且只能屬於自己的敵人。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幾乎不可能再看見那位充滿了飢渴心態,充滿了感恩心腸的小羅。如此惡性循環是以巴薩的一無所獲作為代價的,也以巴薩媒介之間的火並和總體銷量的劇減為附屬品。2008年,在一個「送走小羅比奪得聯賽還要重要」的主題指引下,舒斯特爾和他的皇家馬德里笑到了最後。
很多人都說,小羅之所以不被克魯伊夫接受,不受拉波爾塔信任,一個最關鍵的原因就是他來自於羅塞爾系,對於羅塞爾,他有著很深的兄弟之情。羅塞爾是誰?一位從來都不認同克魯伊夫為巴薩之魂,一位時刻準備將拉波爾塔取而代之的人。我個人認為事情要遠比這一切複雜得多。發展到後來,小羅與整個巴塞羅那對峙,不能從諾坎普正門翹首而去的結局,關鍵來自於加泰羅尼亞文化與巴西文化本質上的衝撞。
從羅馬里奧、羅納爾多、裡瓦爾多到羅納爾迪尼奧,每一位巴西人可以說都達到了個人職業的頂峰,但是恰恰人們對於這一美麗碩果的解釋截然不同,究竟是巴薩造就了4R,還是4R令巴薩登峰造極?倒退30多年,克魯伊夫本人也遇到過這樣的疑難,最終荷蘭人做了加泰羅尼亞的女婿,說起了加泰羅尼亞語,用自己有限的屈服換來一個民族對他永恆的尊崇。除了裡瓦爾多差一點外,羅馬里奧、羅納爾多、小羅都不會這樣,與克魯伊夫的換新顏不同,他們從來都更加在意巴西球迷的心跳。
於是,小羅必然會有一個與前巴西巴薩巨星們相同的經歷,2007年初,羅納爾迪尼奧參加一個由巴塞羅那市政府組織的群眾活動,他的手上有一張簡短的加泰羅尼亞語發言稿,開頭是:「你們好,我是巴薩球員羅納爾迪尼奧。」當主持人用加泰羅尼亞語請出小羅後,台下的拉波爾塔對巴塞羅那市長笑了一下,小羅則面對充滿了巴薩球迷的大廣場從容地用西班牙語喊道:「你們好,我是巴西球員羅納爾迪尼奧---」
我是加泰羅尼亞人,我的心只屬於巴薩。昔日裡,當我一次次筆殺小羅時,我覺得很純正,因為巴薩需要純正的血統,一個對諾坎普不想再付出血汗的人必須受到放逐。【然而,不知道為什麼,每一次在神聖的感覺淡化之後,我都會有一種隱隱的不安,我常常會想到14歲就落戶巴塞羅那,卻依然格外阿根廷的梅西,難道有一天我們也需要更換那些充滿讚譽和自豪的文字,將對克魯伊夫有些不敬,對拉波爾塔有些不孝,對加泰羅尼亞有些不屑的梅西也逐出諾坎普嗎?】
歷史一次次覆轍著,心靈一次次被蹂躪著,我一次次自問,什麼時候諾坎普能夠學會多一些慷慨,用加泰羅尼亞對於各類藝術傳統的呵護和寬容將小羅們留在金色的聖堂,而不是每每牽強地要求英雄們在輝煌的樂章上刻上加泰羅尼亞的印章。之所以有了這樣的心情,我忽然覺得被小羅忘記,甚至憎惡是一種解脫。不幸的是,剛剛過去的聖誕節讓我的心又一次痛了。【2008年12月21日,我與梅西父子在比利亞雷爾賽前酒店的大堂閒聊,梅西一直在玩著手機遊戲,忽然他起身接了一通電話,回到桌子後對我詭秘地說:「一會兒有人給你打電話,不要佔線。」我當時立刻想到了是他,心裡的確有些緊張。】
我收到了分手後第一個來自小羅聖誕的祝福,而事實上這也是我們分開後的第一個聖誕節。感覺得出來,小羅在聖西羅並沒有找回在諾坎普時代的驕傲,以及10萬人對他的同聲呼喚,同樣感覺得出來,他對此也不是特別在意,因為他不再一個人擔起所有重負,也自然不必一個人承擔所有罵聲。
3天後的聖誕之夜,我代表我自己,帶著一顆顫抖的心給小羅發了一個短信「羅納爾迪尼奧,我不想得到你和你家人的原諒,只希望你在未來任何一次進球後,能夠聽到一位巴薩人的掌聲,會有更多的人與我一起為你祝福」,幾分鐘後,小羅回信「祝你和家人幸福,我想得到所有人的原諒。」
我曾經站在阿雷格里港很久很久,小羅就是從這個貧瘠的港灣出發,直至征服世界。那個時候,每一個巴薩人一提到小羅都會熱淚盈眶,他們會認為小羅最強,可是沒有人知道小羅為什麼這麼強。只有到過阿雷格里港的人才會懂得小羅是在經歷了眾多的艱難之後才有了後來的故事。於是,我很是自我安慰地想到,或許小羅在完成了雙料足球先生的加冕之後,真的需要一次人為的逆境才可能再次從阿雷格里港出航。
米蘭比巴塞羅那冷,聖西羅比諾坎普更加嚴酷,AC米蘭和巴薩都在冠軍杯活著,羅塞爾重歸巴薩的心尚存,心許米蘭的裡傑卡爾德對於羅納爾迪尼奧信心尚在,小羅的故事就一定還會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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